《坠物之声》:不魔幻的现实主义只为降落在自己的新生活里

今年1月12日有一条新闻:在哥伦比亚,河马已成最大入侵物种,它们的种群繁衍速度惊人,留给政府处理埃斯科瓦尔留下的这个“遗产”的时间不多了。

河马的故乡在非洲的热带草原,哥伦比亚原本并没有这种动物,它们是如何在这样一个南美国家繁衍生息,变成这个国家最大的入侵生物的?

巴勃罗·埃斯科瓦尔,哥伦比亚毒贩,美剧《毒枭》(第一、二季)主人公原型。1970年代开始涉足毒品贸易,领导的麦德林贩毒集团曾控制世界大部分可卡因贸易,巨额利润让他一度成为福布斯排行榜排名世界第七的富豪。

埃斯科瓦尔在哥伦比亚的特里温福港建了一个名为那不勒斯的庄园,里面圈养了各种珍奇动物,包括后来出现在新闻里的河马。

1993年,在哥伦比亚政府与美国缉毒局(DEA)合作之下,一代毒枭埃斯科瓦尔被击毙。在他死后,庄园里的动物也收归国家所有,河马因为体积太大,被放任不管,当地雨量充沛,食物丰富,而且没有大到足以对它们构成威胁的食肉动物。据统计,截止到2020年,哥伦比亚的河马种群已达到一百多头。

哥伦比亚的河马入侵问题,几乎每年都会上新闻,2009年,一只名叫佩佩的雄性河马在逃亡过程中被射杀,媒体发布了射杀它的士兵跟死去的河马的合影,引发了巨大争议。

领头的河马是雄性,黑珍珠的皮色,一吨半重。2009年年中,它死掉了。两年前,它从马格达莱纳河谷原先的那座巴勃罗·埃斯科瓦尔动物园逃了出来,沿途毁坏了庄稼,侵占了饮水槽,吓倒了渔民,还袭击了一座畜牧庄园的种畜。追上它的狙击手们向它的头部开了一枪,另一枪则射入心脏(子弹用的是点375口径,毕竟河马的皮是很厚的)。他们摆好姿势,同这具死去的躯体,同这暗沉的、带着皱纹的庞然大物合影,同一颗刚刚坠落的陨石合影。

领头的河马是雄性,黑珍珠的皮色,一吨半重。2009年年中,它死掉了。两年前,它从马格达莱纳河谷原先的那座巴勃罗·埃斯科瓦尔动物园逃了出来,沿途毁坏了庄稼,侵占了饮水槽,吓倒了渔民,还袭击了一座畜牧庄园的种畜。追上它的狙击手们向它的头部开了一枪,另一枪则射入心脏(子弹用的是点375口径,毕竟河马的皮是很厚的)。他们摆好姿势,同这具死去的躯体,同这暗沉的、带着皱纹的庞然大物合影,同一颗刚刚坠落的陨石合影。

这个新闻让小说的主人公安东尼奥·亚马多想到了他曾经的一个朋友,神秘的里卡多·拉韦德。

1995年,他们在一家台球厅结识,那时的亚马多是年轻的法学教授,拉韦德则是出狱不久的落魄中年男人,他们一度走得很近。1996年的一天,在拉韦德听完一段让他痛苦不已的录音之后,他们在街头遭遇枪击,拉韦德死了,亚马多身负重伤,陷入创伤后应激障碍,家庭生活因此摇摇欲坠。两年以后,亚马多再次回到出事的地方,为了摆脱痛苦,他必须回到过去,解开缠绕在他身上的谜团。这时,一个陌生电话让他踏上了寻访过往的旅程,许多秘密也得以逐一揭开。

一个把驾驶飞机当成毕生事业,一心恢复家族荣光的青年,为何成了运送毒品的人?

这本出版于2011年的哥伦比亚小说,自出版以来先后获西班牙语文学最重要的奖项之一“丰泉文学奖”,英语文学重要奖项“国际都柏林文学奖”,英国笔会奖等。

它讲述的是一个哥伦比亚家庭几十年的历史,以及这个国家充满暴力和恐惧的时代。

和波拉尼奥一样,加夫列尔·巴斯克斯用这部小说达到了波拉尼奥曾达到过的目的:描绘出贪婪和暴力对我们的世界造成的深刻的、倾泻而出的伤害,并承认即使是爱也无法修复它。

和波拉尼奥一样,加夫列尔·巴斯克斯用这部小说达到了波拉尼奥曾达到过的目的:描绘出贪婪和暴力对我们的世界造成的深刻的、倾泻而出的伤害,并承认即使是爱也无法修复它。

胡安·加夫列尔·巴斯克斯(Juan Gabriel Vásquez),1973年出生于哥伦比亚首都波哥大。因为家人都是律师,他大学进了哥伦比亚德罗萨里奥大学法律系,认为这是不可逃避的“家族命运”。然而大学期间阅读了很多文学作品,约瑟夫·康拉德、以及西语文学前辈加西亚·马尔克斯、巴尔加斯·略萨等人的作品让他萌生了当作家的念头。大学毕业,他决定去巴黎学习拉美文学。在访谈中,他透露做出这个决定的动机:

拉美的文学传统就是如此,加西亚·马尔克斯、巴尔加斯·略萨、科塔萨尔、富恩特斯,他们无不在巴黎生活一段时间,此外,像乔伊斯、海明威也在巴黎留下了文学的痕迹。他只有一个念头:想成为作家,必须得去巴黎。

就这样,1996年进了索邦大学学习拉美文学,三年时间里出版了两部小说,然而最终没有完成学业,去比利时生活了几个月,1999年开始住在巴塞罗那, 2012年回到了哥伦比亚。

身为哥伦比亚作家,难免生活在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巨大阴影下。加夫列尔·巴斯克斯对此有过评论:

我想忘掉这种荒谬的言论,把拉丁美洲说成是一个魔幻或超现实的大陆。在我的小说中,有一个不成比例的现实,但其中不成比例的是我们历史和政治中的暴力和残酷。让我说得更清楚一些……我可以说,在我的青春期读《百年孤独》,可能很大程度上促成了我选择文学作为志业,但我相信魔幻现实主义是这部小说中最不有趣的部分。我建议把《百年孤独》当作歪曲版的哥伦比亚历史来读。

我想忘掉这种荒谬的言论,把拉丁美洲说成是一个魔幻或超现实的大陆。在我的小说中,有一个不成比例的现实,但其中不成比例的是我们历史和政治中的暴力和残酷。让我说得更清楚一些……我可以说,在我的青春期读《百年孤独》,可能很大程度上促成了我选择文学作为志业,但我相信魔幻现实主义是这部小说中最不有趣的部分。我建议把《百年孤独》当作歪曲版的哥伦比亚历史来读。

他表示,离开哥伦比亚是为了更好地写哥伦比亚。作为80年代成长起来的一代人,以巴勃罗·埃斯科瓦尔为首的麦德林贩毒集团与其他贩毒集团争夺利益,哥伦比亚游击队、右翼准军事组织与政府军之间的混战,各种绑架、暗杀、爆炸案时有发生。充满暴力和血腥的生活是他那一代人记忆中最痛苦黑暗的部分。借助《坠物之声》,他把笔触伸向个人和哥伦比亚历史的黑暗地带,试图寻求哥伦比亚人为何陷入无休止的暴力循环的答案。

合上书,陷入《坠物之声》带来的震撼之中,一时半会儿回不过神来。老僧入定地看着封面上这只仰面朝上坠落而下苍蝇,便禁不住去思考它究竟象征着什么?

其实书名《坠物之声》并不算太过难以理解,它是带走埃莱娜生命的那架飞机的轰然坠落,它是击倒里卡多的那一声枪响,它是体型庞大的河马被射杀倒下的震颤,它也是一只苍蝇坠落的声音。

思及此,封面的这只苍蝇似乎变得容易理解了许多。在战乱面前,人类的命运总是无常,而在因贩毒引起的内战面前,更是人如草芥,苍蝇一般坠落无声。

每每看到战乱频仍下人们或哀痛或麻木的面孔,我总是会心中涌起无限感恩。对我们来说,这些司空见惯的和平,实则弥足珍贵。

生活在和平国度的我们或许难以理解他们的无奈与隐忍,就像胡安·加夫列尔在《坠物之声》中所说,他们对于罪行的叹息都是隐忍克制的,“这隐忍已是国民习以为常的命运,是这时代给予我们的馈赠”。

而这些习以为常的暴力和恐惧,对于哥伦比亚人民来说,几乎全部都是那一场又一场由毒品交易所引发的长达半个世纪的内战所带来的。

加夫列尔曾说:“我的祖国与毒品贸易的纠葛对我的人生产生了十分重大的影响。可以说这种影响在整个社会的每一个角落中回响。”

《坠物之声》的故事就是发生在这样的一个历史背景之下,一场毒品战争不仅造成22万人死亡,36万余人逃离本国,约670万人背井离乡,也让无数的家庭为之破碎,让“幸福”变成了那些饱受灾难的家庭中不敢触碰的伤口。

就像书的一开始,那头被射杀之后让士兵们争相“合影留念”的河马,里卡多·拉韦德,这个身上有着太多秘密的男人也倒在了枪响之后。

而年轻的教授亚马多也在这场枪击暴乱中受伤,伤好之后,他的灵魂之伤却并没有随着身体的伤口一起痊愈。

他患上创伤后应激障碍,得了一种听起来有些可笑的“广场恐惧症”,有人惧怕黑暗,有人惧怕幽闭,而亚马多所惧怕的却是广场,因为他不知道那看似热闹繁华的广场上,不知什么时候会发生一场突如其来的暴乱,他不知道那些欢声笑语的背后,会不会尾随着可怕的分离。

“阅历,那被我们称作阅历的,并不是我们自身伤痛的结算,而是在别人的痛楚当中学会的同情。”

“阅历,那被我们称作阅历的,并不是我们自身伤痛的结算,而是在别人的痛楚当中学会的同情。”

亚马多的这一段阅历,让他原本幸福的家庭走向支离破碎,他的恐惧症让曾经深爱的妻子渐渐难以支撑,继而带着女儿远离,而他自己也在解开谜团的过程中,舔舐着自身的伤痛,同情着别人的痛楚。

《坠物之声》作为首部获得国际都柏林文学奖的拉美小说,以其“以小见大”的现实与真实震撼了无数读者,从一段家族史,引出一部加伦比亚因毒品引发的阴霾历史;由小到封面上那只苍蝇的坠落之声,引发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

可加夫列尔偏不不多加笔墨去写那些“大”,而是写了一个又一个的“小”,当这些“小”累积起来,却比“大”来的更深入人心,透过这些“小”,那些遥远又隐秘的“大”却变得更加清晰。

胡安·加夫列尔也在写现实,但他拒绝“魔幻现实”,他曾非常坦然地承认自己借鉴加西亚·马尔克斯,但他却坚决反对魔幻现实主义,因为在他看来,马尔克斯的经典名著《百年孤独》中魔幻现实主义的部分,恰恰是整部小说里最无趣的。

或许在很多人看来,这种说法言论惊人,难以理解,因为《百年孤独》这部被誉为“再现拉丁美洲历史社会图景的鸿篇巨著”的作品最耀眼的地方,就是它瑰丽的魔幻现实主义。

不过正因如此,拉美文学的代表风格似乎就这样魔幻现实主义定格,自此人们只要提起拉美文学,就一定是“魔幻现实”四个大字,于是加尔列夫想要去打破它,然后重塑它。

加夫列尔这样说过:“我想忘掉那些‘拉丁美洲是魔幻或者不可思议的大陆’之类的荒谬言论,在我的小说里有变形的现实,但这种变形是来源于我们历史和政治的暴力和残酷……《百年孤独》要我们重塑真相,而魔幻现实主义则让我们在重塑过程中迷失了自己。”

巴尔扎克说,“小说是国家的私密历史”,而这句话作为加夫列尔的灵感来源,为我们带来更多以秘史为蓝本的小说和故事。

现实依然是现实,但它不再是魔幻的,而是来源于真实的历史,没错,这样的一部作品的确不够“瑰丽”,却有着出人意料的震撼力量。

这是登上埃莱娜登上飞机时的心里话,也是无数人的心中所想。可是太难了,一个对于新生活的美好期冀能够平安“降落”,而不是坠落无声,是多么的难能可贵。

《坠物之声》是掷地有声的,是对于一段哥伦比亚历史的“揭秘”,也是对于“降落在自己的新生活里”的希冀。

《坠物之声》不知是遵从了波拉尼奥的写作风格,或是跟波拉尼奥分享了拉美西语文学的某种时代风尚,在其中,我们可以看到作者专注于肢体描写、电话对谈详情、物品名录时彻底的细节控,仿佛左拉式的自然主义在一种更加感官化的、无节制的方向上死灰复燃,同时,在把宏阔的历史用一系列紧凑的针法串起来方面,作者又显得举重若轻。

《坠物之声》有一个出人意料的开头,讲一只出现在前毒贩私人动物园中的河马,如何在逃亡途中被杀,以及其所引发的叙述者的回忆。这背后有诸多富余信息,比如,这个动物园收容的富有异国情调的动物——孟加拉虎、亚马逊金刚鹦鹉、矮种马、手掌大小的蝴蝶、印度犀牛等——所展示的贩毒者与众不同的癖好、贩毒带来的暴利及金钱的处置方式,以及毒品贸易作为跨国活动所形成的产业链的全球化特征。同时,它也象征了时隔多年之后,一个盛极一时的毒品运作网络某些微不足道“遗迹”的最后“崩溃”。它也展示了集体记忆如何以怪异的方式在重大事件解除后,在人们心中留下持续的“阴影”。

《坠物之声》是一部向作者胡安·加夫列尔·巴斯克斯(Juan Gabriel Vasquez)的祖国哥伦比亚致敬的长篇小说,叙述了半个世纪前哥伦比亚政治史上一段混乱的时期,以及毒枭们的跨国贩毒事业如何不仅影响了毒品交易的直接参与者——飞行员、政客、瘾君子等,也影响了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其影响方式,如果不是通过这部小说,我们是很难感同身受的。因为中国读者对于这段历史的陌生,此小说所对应的现实想必是很难被非拉美读者对等感知的,不过中国20世纪也有足够多的战争与和平经验,就此而言,它也是在叙述我们自己的历史。

故事中的见证者“我”安东尼奥·亚马多是一个冷漠、不友善、有点失败感的中产阶级男人,在当地社会地位中等,经济上既不富裕也不贫穷,他不是游击队、准军事人员或政客。作者选择他作为叙事人,给宏观的历史背景一个小的、看似漫不经心的切入口,讲述普通人从有限的视角、从远处看到的一切,然而正因为麦德林贩毒集团的无所不在的影响,我们又能感知到,这样一个对于中心事件而言无关重要、既无参与也无洞察的人物,反而更是制造历史扑朔迷离效果需要的见证人。

作为一个法学教授,他的萎靡不振的精神世界,对台球的爱好,乏味且令人沮丧的婚姻生活,为了解开朋友身世谜团而进行的不多不少的努力,都是这部小说想要创造的世界的重要组成部分。他所经历过的暗杀事件,以及伴随而来的相关创伤,作为一个时代政治气候和集体记忆的间接结果,也具体化了普通人跟政治相遇、并在心理上被塑造的可能性。在某种意义上,亚马多在街头所偶然遭遇的枪杀和车祸——在一个人们以为暴乱已经终止多年的时代来临——就像小说开头从私人动物园中逃窜的河马,都是前一个时代暴力、恐惧、动荡不安的后遗症。